晚上的时候,鲁南正扫地,头忽然有点晕眩,笤帚有点抓不稳。他把扫把插进簸箕,走到书架上拿了血压计,在一阵嗡嗡嗡声后,血压计上显示高压一百六十低压一百零五。鲁南沮丧地关了血压计,坐在椅子上缓口气。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周左右,鲁南每天早晚检测一次。看样子非得到医院开药了。讳疾忌医,是鲁南的老毛病,改不了,大概也没想过改。就像他至今一个人生活,没想过改变一样;就像他留了几十年的发型,也没想过去改变。在鲁南的身上有很多一成不变的东西,熟悉他的人,第一天见他什么样,几十年过去了还是什么样。而他心里明白,他们看到的只是他的表皮,他的内里却是从不曾让别人靠近。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鲁南留短发,干练的寸头,一年四季休闲装,偶尔正式场合着衬衣,却从不打领带。他说,留着结婚那天打。这一天等了将近二十年,还没到来。打开衣柜,他的领带倒是挂了整齐的一溜,都是朋友们在他生日时送给他的,希望他早日打上它,他们盼着喝他的喜酒。熬到现在身边也没人给他送领带了,一把年纪的人了生日不生日的谁还在意。身边的人都忙着给孩子过生日,他这个王老五随便几杯老酒几盘菜便打发了。

这几年鲁南的身上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化。以前他喜欢闹腾,怕一个人待着,怕那些他想忘记的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席卷他。那些年这个城市里各条街道上的大大小小的酒吧他都玩遍了,他的发小们在喝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都曾自豪地拍着胸脯给人夸自己的“英雄事迹”:知道吗?哥们,别的不敢说,这个城市的酒吧行业的繁荣昌盛,我们这群人可是功不可没。这话倒不是吹牛。

那是鲁南的年轻时代,也是鲁南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随着沈娜的突然离去,鲁南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酒瓶,他整日整夜地往里面填酒。那时候真的是年轻啊,鲁南这个酒瓶怎么灌都灌不满,不只鲁南,他的发小们也是如此。现在他们偶尔相聚的时候,看到谁先趴在了酒桌上,都会感慨一番当年的梁山好汉时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时的人生真如同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全是快意恩仇。哪像现在,喝几杯酒,家里不是老婆唠叨,就是孩子噘嘴,每天眼一睁就得出去给银行打工,要按时按点打房贷车贷消费贷,生怕留下不良记录。

那天喝完酒,发小老杨和鲁南从饭馆出来往回溜达。老杨拍着鲁南的肩膀,狠狠地吸了口烟说:“老鲁,要我说咱们这代人是啥好事都没赶上,你看啊,咱们大学毕业,国家不包分配了;上班了,国家不分福利房了;现在二胎放开了,老婆年龄又大了,不好生养了,就是能生,咱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养得起;好不容易攒点钱想给儿子买个房备着吧,又限购限贷了;这过了四十就盼着退休过几天清闲日子,钓钓鱼,旅旅游,听说又延迟退休了……”老杨的话鲁南以前在一篇文章上看过,当时没在意,现在这话从老杨嘴里说出来,鲁南心里就有了那么点酸涩,他看看身边的老杨,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可是这些年在政府机关写材料写的,那脑袋早早地就谢了顶,路灯灯光打在上面油光锃亮的。

“老鲁,沈娜是好,我们都知道她好,可她走了,走了二十来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沈娜,这个名字突然从老杨嘴里说出来,鲁南的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老朋友们几乎没人提起这个名字了,他新认识的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和这个人的存在。是啊,二十来年过去了,鲁南可是一点儿也没觉察时间飞逝,这些年,他一直站在原地等这个当年答应给他扎领带的女孩。“当年”,鲁南在心里埋葬的“当年”,那是鲁南一辈子的疼,因为一时的犹豫怯懦,他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感情,失去了对自己最好的女孩儿。他不知道自己现在除了等,还能做什么。而这样等下去是赎罪?是内疚?还是别的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鲁南也会自己拷问自己,一直也拷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任你怎么耐心地等也是等不到的,大哥,你告诉我这世上有人复活过吗?”鲁南最铁的兄弟任北方每每看鲁南一副要把牢底坐穿的死样,也总是以一脸无奈又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反问他,得到的回应总是鲁南牙疼般的咧咧嘴。鲁南有时候拉开衣柜,久久地看着那一排排齐整整的领带,在某一瞬间他觉得那些领带仿佛在他眼前隔离出两个世界,那是两个平行时空的世界:沈娜在那边,他在这边。

第二天一早,阳光打在车窗上,鲁南看着蓝蓝的天被墨镜染成了灰蓝色,往医院驶去。可就在拐个弯就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猛地调转了车头,把车朝城外的山边驶去。手机微信提示鲁南挂的专家号即将排到。鲁南删了信息,脚底将踩油门的力度猛地加大,汽车发出了轰轰轰的声响,一路高歌西去。

鲁南和沈娜好了八年,高三一年,大学四年,进入社会三年。沈娜年华里最好的八年一直陪在鲁南身边。那时候的鲁南和其他男孩子一样什么也没有,除了发自内心地对心爱的人许下自己的一辈子。

春天,山上的风比城里大多了,总带着点狂野不羁的味道。鲁南站在不高不低的山头,风吹得他的外套哗啦啦响,他如君王般俯瞰着这座自己生活了几近半生的城市。目之所及的城市一日繁似一日,在他上高中时寥寥可数的楼宇,现在遍地开花,鳞次栉比。以前专家说这座城市地处地震带,不宜建设高层建筑,所以老城区的楼房基本在六层以内。而今,城市超速发展,对高层建筑要求更高,现在这座城市的建筑经过勘探可以像北上广一样建高楼大厦了。于是,在寸土寸金的今天,开发商们恨不能盖起的楼房能直接通到玉皇大帝的天庭,把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变成自己小区的后花园。

山上一日,地下也一天,天色渐渐昏沉下来,太阳一点点地躲到山后藏起了灿烂的面容。鲁南又一个人在山上度过了一日,在他看来,适当的放空自己比看医生更容易让自己的血压稳定下来。

手机在茶几上不停地震动着。鲁南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昨晚喝多了,根本听不到机子发出的嗡嗡嗡的震动声,更不会看到手机不停地闪着蓝光。睡眠不好,鲁南每晚都要靠酒催眠,日积月累,鲁南的酒量已经到了没朋友的程度。酒桌上的鲁南,喝多了最大的失态就是话稠了点,有点烦人。

此刻的鲁南裹着被子窝在沙发的一角,眉头微微蹙起,呼吸很平顺。偶尔有朋友来家做客,会笑话他把沙发都睡塌了。鲁南的房子面积近一百平方米,一个人住,很宽敞了。两个卧室,一间做书房,一间被他改造成健身房,健身房的角落支了张单人床,基本上是提供给偶尔来家的客人。客厅里放着一张硕大的沙发。鲁南喜欢沙发,只有深陷在沙发里,他整个人才觉得踏实放松。鲁南的夜晚属于沙发。

手机倔强而又顽强地一遍遍闪着亮光,茶几边的空啤酒罐一个跟斗翻到了地上,啤酒罐砸在瓷砖地上的哐啷声总算惊醒了鲁南。鲁南有点生气,他正做着和沈娜在一起的梦,沈娜抱着他的臭脚丫在剪趾甲。自从有了沈娜,掏耳朵、剪趾甲这些外人眼里的脏活,沈娜都特别乐意去做。她第一次捧着鲁南的脚丫子要给他剪趾甲的时候,吓了鲁南一跳,在鲁南的印象里,除了他妈小时候给他剪过趾甲,还从没有哪个女人这么专注地捧着自己的臭脚耐心地做着修整。在沈娜的眼睛里看不到嫌弃,她的眼睛里都是疼爱。有一次沈娜的指甲刀戳狠了,把鲁南的脚趾头皮剪破了,鲁南倒是无所谓,不就破点皮嘛,一个大男人。沈娜却掉了一地的眼泪。看着泪眼婆娑的沈娜,鲁南那时觉得自己就是被剪掉一根脚趾头也值了。梦中的鲁南正是在享受沈娜捧着他的脚丫子的温暖时,却偏偏被一通电话,不对,是几十通电话祸害了。

他眼睛都没睁利索,看也没看是谁,拿起电话就没好气地喊:“谁啊?!”

话筒传来舅舅的低吼:“你个臭小子在干什么?你妈病了,快来医院!”

鲁南赶到医院的时候,酒还没醒透。舅舅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对还迷迷瞪瞪的鲁南说:“医生说你妈是脑出血,得做手术,需要亲人签字。”鲁南眯着眼,在护士拿来的各种表格的家属签字那栏龙飞凤舞地写上自己的名字。鲁南边划拉边想,母亲得高血压很多年了,老太太平时很注意控制饮食、情绪,药也一直坚持吃,从没间断过,这几年还会定期做体检,怎么好端端地就脑出血了呢?

父亲在鲁南很小的时候离开了家,至此杳无音信。传言说父亲带着一个女人私奔了,可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谁也不知道。母亲不信,她想不通每天按时吃饭,按时上下班,按时睡觉,就连和她同房的时间都按时按点的一个人怎么会和其他女人私奔呢?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出轨,会私奔。她认为丈夫是被人谋害了。可是又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谋害他呢?

警察也只能在职责范围内调查,没有鲁南父亲的尸首出现,就不能随意定性为谋杀案,只能当作失踪人口立案。这么多年,鲁南的父亲就那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户口本上空挂着。除了鲁南,舅舅是母亲唯一的亲人。舅舅对鲁南低声嘟囔:“不知道你妈当时怎么搞的,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了。手里刚买的豆腐还落在一边,幸亏有人路过及时发现,打了120,否则……”

母亲手术出来,大夫对鲁南他们说:“手术还不错,但是出血的位置不好,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可能会半身不遂。”听到这几个字,鲁南的酒一下子醒了。他家隔壁有个阿姨就是这样,有时候他回去看母亲,能看见阿姨的老伴推着轮椅上的阿姨出来晒太阳。阿姨脸色毫无光泽不说,还带着将死之人的灰突突的阴气。阿姨的老伴也是眼神空洞,看什么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似乎这场病把他们俩彻底掏空了。他听母亲说,阿姨要是留在医院一直做理疗就能恢复得更好点,可没人愿意给她花钱,他们老两口把钱都给了子女,到头来自己病了,子女却没有一个愿意花钱的。鲁南想,对阿姨老两口来讲恐怕这才是致命的一击吧,坐在轮椅上的和推轮椅的,对生活都是绝望的。这个世上,给我们温暖的是亲人,给我们痛苦的也是亲人,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容不得鲁南在那里胡思乱想,护士检查了一遍管子、针头和各种仪器,把鲁南喊过去叮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这个脸圆嘟嘟、眼睛带着光的小护士,看鲁南满脸茫然无措目光昏沉、气色也不太好的样子,给鲁南建议说:“你家要是条件允许就请个护工吧。”昏头转向的鲁南,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赶紧冲着小护士小鸡啄食般不停地点头。就这样在小护士的帮助下,鲁南给母亲请了高级护工,鲁南请得起,也舍得花钱。鲁南开着一家文化公司,效益还行。母亲退休前是高级会计师,退休后有很多公司请母亲做账,可鲁南公司的账从来不要母亲这个会计插手,他不愿母亲深入甚至踏足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沈娜离去后,他和母亲之间就打起了一堵墙,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看见更没人能推倒。

如大夫所言,母亲半边身子真的不能动了,嘴也有点歪斜,说话时口中像含了颗糖,呼噜呼噜说不清楚,还会流口水。母亲不愿意说话,鲁南看出来母亲在自己面前尽力维护原有的形象。可病人就是病人,由不得自己了。一次护工下楼买菜去了,正好鲁南过来看母亲。他坐在母亲身边看手机,母亲就那么躺着,偶尔看他一眼,母亲会偷偷拭去嘴角流出的口水。母亲的房间没有怪味,她身上也一样干净。护工说母亲要她每天给她冲一回澡,母亲每月会单另给她一千元。鲁南知道母亲有钱,她拿高级职称的工资,再加上这些年干私活,母亲手里有了一笔不菲的存款。从小到大,母亲并没让没有父亲的鲁南比其他孩子过得差,甚至比他们过得还更体面些。鲁南很感激她,让自己对金钱很漠然,也正是如此,鲁南的文化公司反而很容易拿到合作项目,和他合作过的公司对他评价最多的就是他这个人不贪。鲁南倒没那么伟大,他也喜欢钱,只是他喜欢和别人共享。这是沈娜教给他的。沈娜从来不会独霸鲁南的情感,她说让自己快乐的不是占有他,是每时每刻都能享有他。

母亲和沈娜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母亲霸道、独裁,她对鲁南的爱是压迫式的霸占。大学四年,是鲁南最放松的时候,虽然他和母亲在一座城市,可毕竟不用再朝夕相处,并且他的身边一直有沈娜陪伴。那四年,鲁南真的很快乐。如母亲和沈娜这样两种心性截然相反的人,最终不能落在一个屋檐下躲风避雨,或许是正常的该有的结局吧。

鲁南坐在母亲身边,问母亲是怎么晕倒的。母亲闭上眼睛假装睡着没听见他的问话。鲁南没继续问下去,因为他看见母亲的眼角流下来一滴泪。他有点吃惊,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去了客厅,等他再进来时,母亲的脸干干的。

鲁南决定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到处都是天眼,哪有秘密可言。鲁南托了朋友,查母亲那天晕倒的路口的摄像头,不巧的是,能看见母亲的那个摄像头正好坏了。朋友说,咱们可以去路口附近的商家看看,现在这些商家的门口也装有摄像头。鲁南找了个时间,让派出所的朋友领着他,一家家查。路口不多,也没几家店,在一家烟酒店的监控里,鲁南发现了母亲,她和一个男人打了个照面,男人迅速逃离了,母亲看着男人离开的方向,双拳攥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母亲倒在了地上。再后来就是路人发现了她,她被120拉走了……朋友帮鲁南要来了这段视频。

鲁南没事的时候就反反复复看这段视频。可以肯定的是,母亲的晕倒和那个匆匆离开的男人有绝对关系。可他们没有任何肢体上甚至言语上的交流或是交集啊。那个男人的背影,鲁南觉得在哪儿见过似的,每次看视频,那个男人转身离开的瞬间,鲁南心里都会涌动出一些亲切熟悉的情感,可他把自己身边熟悉的人扒拉个遍也对不上这个人的模样。

这天,鲁南又在家看视频,门铃响了。舅舅来了。鲁南和舅舅的感情一直很好,他们亲近起来有点像哥们。母亲老是训舅舅,长辈没个长辈样。舅舅不理母亲的训斥,他知道姐姐古板、教条又霸道,但有一样,刀子嘴豆腐心,她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也拿你没辙。

舅舅举起手里的袋子,说:“臭小子,看我带来了什么?你舅妈给你卤的肉,都是你爱吃的。”在舅舅舅妈眼里,鲁南和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好一些,就因为鲁南是没有父亲的孩子。鲁南看着舅舅手里的袋子,笑得像个小屁孩看见了心爱的吃食一样,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咽了一大口口水。舅舅把卤肉袋子放到茶几上,随手清理了一下桌面。他的手碰到了桌上的鼠标,电脑上的画面一下子动了起来,舅舅看了一眼画面愣在了那里。拿啤酒回来的鲁南看舅舅盯着屏幕发愣,难道那个人舅舅认识?

鲁南一遍遍给舅舅放着视频,最后,舅舅一脸疲倦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是你的爸爸,没错。”“爸爸”,这个词语这些年在鲁南家几乎绝迹。自从母亲放弃寻找父亲后,他和母亲似乎在心里达成了共识:父亲已经去世了,不用也不能再提起。鲁南和沈娜在两个世界,母亲和父亲也一样在两个世界。

那晚,舅舅和鲁南一边喝酒一边聊过去的事情。那是父亲走之前的事,是母亲从来不对鲁南提及也永远不会提及的事。

“你妈妈和你爸爸当年能成为夫妻,到现在我们这些外人看,都是一个谜。你妈妈因为姥爷从小对她高要求,而且过分严厉,所以她的性情冷漠、霸道,可她又做事严谨,追求完美,所以你妈妈成了个好会计。你爸爸的性情一般人看不透,他的脸就像他的身量四平八稳,生活很规律也很规矩。那时都传言你爸爸和另一个女人跑了,你妈妈不信,就是我们这些外人也不信。每天除了家和单位两点一线,在其他场合很少见到你爸爸这个人;还有就是你爸每周去养老院看一次你奶奶,直到你奶奶去世。”

“那他为啥突然就离开家了呢?”

“不知道啊。没人知道啊。你妈自己也不知道为啥。你妈开始还到处找,后来找累了,也死心了。我们都猜你爸是发生啥意外了,你妈嘴上也这么说,可我知道你妈在心里一直不相信你爸不在了,你妈这个人就是这样,认死理,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视频里虽然是个背影,但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爸,就那四平八稳的劲儿没人能代替。那你现在啥想法,打算找着他,问明白了?”

“我……没想好。我想让我妈看一眼视频,可我怕她再受刺激。再说,我想他现在可能已经离开这儿了,他跑了这么多年,估计很怕再和我妈这么猝不及防地相见吧。”

“你爸和你妈他们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他们也都老了,也许有一天他们自己想明白了,我们这些外人也就知道事情的究竟了?可你小子呢,就打算这么耍光棍一辈子,那女孩再好,可她死了,回不来了。我知道你心里怨你妈不接受她,女孩才去了外地打拼,才会出了车祸。可这就是人的命。你怎么知道她一直留在你身边就能好好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呢?你妈要是当年听你姥爷的话,不找你爸,她是不是也不用这样活一辈子了?这都是事情发生了,我们站在事情之外的猜测,改变不了什么的。”

“那,舅舅,我现在过的日子是不是就是我的命?”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的状态好多了,人也开朗了起来。

鲁南再次试探着问母亲那天的事情。母亲擦了擦嘴角,把水杯放下,她示意鲁南扶自己去窗前的沙发上。窗外是个小花园,母亲行走自如的时候,常常在那里锻炼身体。现在正是花园最好的季节,各色的花都在努力展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花园里的小屁孩一日多似一日,有很多在乡下的老母亲、老父亲被城里的子女接到了楼房带孙子。他们喜欢孩子在广阔天地享受日月的洗礼,他们和城里的老人不一样,他们更愿意孩子和土地打得火热,阳光、土地、新鲜的空气,在他们眼里胜过一万粒维生素。

母亲倚在沙发的角落,眼睛看着窗外花园里逗孙子的老人,嘴角有了笑意。母亲费力地对鲁南说:“你看见那个在红色花束旁边的老太太了吗?”鲁南认真地够着头看下去,说:“看到了,穿个花短袖。”

“那是我送给她的。”

“嗯,我就说那衣服看着眼熟。妈,她的身形和你差不多,可她穿着没你好看。”

“你什么时候也会拍马屁了?”母亲的嘴还有点歪,说话不能太多太长,说几句就得擦擦要流出来的口水。

“她从附近的郊区来的,照看二孙子,儿媳妇毛病多,嫌她不讲究卫生,嫌她睡觉打呼噜,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她和我说,大妹子,她就是嫌咱穷,亲家是个啥处长,我是个种菜的,我要是像你一样会拨拉算盘珠子,能挣来票子,你说她还会嫌俺吗?”

鲁南不知道母亲怎么也开始这么婆婆妈妈了,以前她从来不和自己说这些家长里短。母亲和别人的母亲不一样,她给鲁南的印象是冷静的独立的,也可能就是外人看到的冷漠。她不喜欢被人打扰,自己的儿子也不行。从小鲁南和母亲就是一人一个房间,别的孩子小时候都会和母亲一起洗澡,而鲁南从来没有过。

“我有时候会想,要是你爸爸一直没离开,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你爸爸”,这是鲁南这些年第一次从母亲嘴里听到这个词。他为母亲端来了水杯,母亲摇了摇头,她好像有点疲倦,靠在沙发上身子像猫一样团起来,这场病让母亲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以前,她是多么精神啊。

“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以前我想不通你爸爸为啥突然离家出走,后来就放弃了,放弃找也放弃想了,有他没他我都得过自己的日子,日子是我自己的,和任何人无关。我想明白了这点,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起来。”

母亲拿起水杯润了一下口,她顺势又擦擦嘴角和额头。鲁南把窗帘拉上半拉,这会儿的太阳有点刺眼,花园里的“花短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小孩子该午睡了。”母亲像是看透了鲁南的心思似的说道。

“妈,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鲁南其实很想母亲继续讲下去,可他看母亲的脸色比他刚来时差了很多,一副很累的样子。既然母亲愿意提起父亲了,以后讲也来得及,现在的鲁南眼里没什么比母亲的身体更重要的事了。

鲁南再见到母亲的时候,是在医院的太平间。

护工说,那天早上一起来,老太太就嚷嚷着下楼转转。护工打理好家事,就推着老太太下了楼,到了花园,老太太让护工把她从轮椅上扶下来,她要走一走。这都是很正常的啊,平日她们都是这样啊。老太太慢慢走走恢复身体机能,护工就在她旁边自己也挥挥胳膊甩甩腿地锻炼着。

老太太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有一朵花开得很特别,她指给护工看,护工也觉得这朵花和其他花不一样。老太太说,你看像不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看着弱不禁风的,可透着一股子冷傲的美。不管护工听没听明白老太太的话,反正她跑过去想替老太太把花摘下来。就在护工刚离开老太太的当口,一个小孩踩着滑板车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只听老太太哎哟了一声,就被滑板车撞倒在地上,当时就晕了过去。

母亲进医院的时候,鲁南正在外地谈项目;等他赶回来的时候,母亲躺在了医院的太平间。母亲的身上盖着一面白色医用被单。鲁南握住母亲的手,冷冰冰的。他轻轻地喊了声“妈”,母亲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鲁南又喊了几声“妈”,舅舅过来拉起鲁南,说:“小南,别喊了,你妈走了……”

在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大夫对鲁南解释,像他母亲这样的病人最怕的就是二次摔跤,很容易造成二次出血,任谁也回天乏术。鲁南看着医生隔着口罩里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要吞掉母亲剩余的惨淡人生。那个圆圆脸的护士,领着护工给鲁南道歉,虽然鲁南母亲的死和她们没有关系,但她们还是表达了自己的同情和歉意。

紧跟着,鲁南在派出所见到了肇事小孩的家长,其中一个“花短袖”拉着鲁南的胳膊哭得鼻涕都掉到了鲁南的袖子上,她不停地来来回回地说着车轱辘话:“我对不起我的老妹子啊,是我没看住孩子啊……”

鲁南没有心思去处理后续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全权委托给了朋友的律师事务所,由他们去处理。

鲁南和舅舅一起在姥姥姥爷的墓地不远处,为母亲买了一块墓地。墓地有单坑、双坑,鲁南买了双坑。舅舅拍了拍鲁南的肩膀,好像他懂鲁南的心思一样。事实上鲁南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母亲买双坑的墓地,只是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母亲从来不是一个人,他自己也是。

【作者简介:计虹,女,1977年生,现居银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短篇小说集《刚需房》《半街香》、诗歌集《如果疼痛可以开花》。获宁夏文学艺术奖、贺兰山文艺奖、刘成章散文奖黑马奖等。入选自治区青年拔尖人才,银川市学术技术带头人、高精尖缺人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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